• 奇異恩典

文/羅惠麗姊妹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在我遇見Jeffery之前,他是在美國長大,華盛頓州的大學生,而我則在台灣工作,是某電視公司的職員。當他活蹦亂跳地馳騁在校園足球場時,我正埋首於器材採購、招標不斷的業務中。這樣天南地北、毫不搭嘠的兩個人,居然相遇,各自在人生峰迴路轉之際,穿越時空來交會。
        多年前,我為了是否退休掙扎許久。我想追尋更有意義與價值的人生下半場,終於放棄了養尊處優的職場,衣衫素淨地在醫院做義工。而Jeffery正值回國度假,一個不小心腦袋摔成重傷,不能回美,只能留下來住院治療。就這樣,開啟往後兩人相遇之門。
        記得那天我進入病房,眼睛一亮,輪椅上坐著一個英挺的年輕人。臉龐白皙秀淨、眼神清澈、笑容靦腆。若不是剃過頭髮的腦袋露出手術縫線的痕跡,還真看不出是個病人。他逕自傻笑著,我說我是志工,他沒有回應,只露出撲朔迷離的眼光,直盯著我,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。我不知道,他一句中文也不會聽、不會說。待看護回來才知,他是在美國長大的ABC,二十六歲;返台看望單親的媽媽,未料一個嚴重的絆跌,頭破血流,之後細菌感染,動了幾次手術,而病毒又啃蝕頭骨,成了智能退化的這副模樣。一年多來,病情時好時壞,媽媽必是傷透了心,在他手上掛了兩串佛珠。清純可愛的他,卻難有人能與之溝通,使我更生憐惜,自此天天去看他。
         我看見他的腳上有剌青,起先不以為意,但有一天,他在復健室作短波,治療膝蓋關節,我發現,在他露出襪子的雙腳上,剌的圖案詭異聳動,是水與火。火焰狂燒的樣子,令人怵目驚心。我問他,為什麼選這種圖案呢?有何特殊用意?他說,水代表天堂,火代表地獄。我思忖這孩子的腦袋裏在想什麼-頭殼跌毀了人生,萬劫不復要再浴火重生?這不可思議的乖戾命運,跟他的剌青有關嗎?我不禁心頭一顫,渾身發涼。
        我每天去看他,順便讓他的看護休息一下。為他讀經唱詩說故事,最初也不知道能溝通到什麼程度,他仍是常費解地看我像外星人。漸有起色後,看到我來,他會將電視關掉,應有的社會禮儀還是清楚,但是與我說話只能用單字表達,笑容跟小孩一樣,露出的是純真的喜悅或驚恐不安。他很安靜地聽我說話,偶而吃力地回應一兩個字,但像蚊子叫。看護會要求他大聲說出來,他很努力地再說一次,但還是斯文地聽不清楚。完全沒有自信,反應不靈光,安靜呆滯。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,我靈機一動,唱聖詩「奇異恩典」給他聽,他居然露出陶醉、神往的笑容,非常有反應。他要求我唱了又唱,變成是我倆一齊享受這首曲子。我耐心地教他歌詞,漸漸地,他居然也會背了。之後,在病床前他會主動要求我唱,然後帶著微笑入夢。這首歌成為我出現時的招牌,我倆之間的默契,友誼的記號。即使他小聲的回應,都令我欣喜於他的進步。
他真的是愛上了「奇異恩典」。於是我想到,可以送他這首詩歌的CD。當我從家裏找出來,放給自己聽的時候,忍不住開始哭泣,我說:「主啊!若他的智能不能恢復,就求聖靈動工,使他得著救恩,因為那是人生最大的恩典。他的人生已經破碎,至少能擁有這件禮物。」我祈求主,讓他能夠明白:真理不該是複雜的,他只需知道神愛他就好了。我常常對他說:「在悲劇的背後有祝福。」他已經會背這句話了,但他能理解嗎?我懷疑。
        拿給他這首詩歌的時候,我附了一張卡片,上面有一行燙金字:「我們的時候在祂手中。」
        我問他:「Jerry,這個祂是誰?」他說:「是耶穌。」我非常高興。他仔細地讀著其他小字,默默地唸著,又翻開裡頁微笑地看著,那張思索意義的表情,使人感受到他的思考能力逐漸復原,我覺得他看懂了。我說:「你要不要打開禮物?」他說:「不要,要回到病房裏再看。」問他為什麼?他的意思是將會有一個驚喜。我真高興他有了自己的意見。
        再看到他時,他會叫我,且問候我過得怎樣,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樣了,有些深思、複雜的眼神,看得出他的智能又回來一些了。但看護說每次進步了一些又會回去。打開又縫合的腦袋,能理解的世界是什麼? 有時我們也會彼此觀望審視,想探究對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?眼前這個人是陌生人嗎?又曾有過怎樣的經歷?
        看護說:「他剛受創發現自己成為殘障時,曾自暴自棄絕食求死,但是禁不起母親的哀求,他終於配合治療,接受了自己命運的不堪。」我看著他面對千篇一律的機械進行復健,希奇他的溫柔,沒有不耐。我說:「Jerry,你是我的英雄。」他露出羞澀的笑容:「真的嗎?」說他最初發病時還會咬人。可以想見挫折困頓是如何折磨這個孩子。我笑著說:「Jerry,你怎麼可以咬人呢?你是狗嗎?」他迷惑茫然地回想他的苦難,卻好像已經遙遠不復記憶,他沒有作答。他將我送的英文聖經放在背包裏,我說,有沒有看啊?他慌忙地拿出來。
        我真心疼這個孩子,他和我的兒子同年,我兒已留學回來,他的人生卻困在輪椅上,停滯不前。然而生命放緩了腳步,神卻在醫院裏找到了他。
        兩三天沒去看Jerry了,因我參加神學院的開學退修會。這天下午在復健室找到他,他認出我來,叫了我,看來他把我當朋友了。我問他,我送他的禮物是什麼,他說是一幅畫。我說:「不是,但不怪你,那個木頭盒子太難打開了。裏面還有一張音樂CD,是瑞典女孩蓮娜‧瑪麗亞唱的『Amazing Grace』。」
        他露出欣喜的笑容,迫不及待地想回病房去看。我兩天前求神在合適的時機,要帶他做決志禱告。那天就在他做復健,磁波治療膝蓋時,我們低下頭來做決志禱告。他照著唸了,認真的表情使我感動。我相信主紀念,因為他已知道基要真理,他也承認自己是罪人。他唸不清楚的句子我要求重唸。我對他說:悲劇的後面是祝福。上帝已經派我來了,祂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。祂愛你,我們的友誼不就說明了嗎?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迷惘與悲哀,但很快地又微笑了。又過了兩天,他居然問我:「恩典如何得到?」剎那間,我被問倒了,不知道如何解釋。恩典是出於神,是內心深處的一種平安,是憑信心領受的,卻又不一定有什麼感覺。他希奇地笑了,覺得不可思議。
        秋天來了,日子涼快些,告別酷暑,好過多了。我對他說:「下星期你要出院了,我會想你的,可能不再見面了。」他很急促地說了什麼,聲音太小,大概是他會回來復健之類的,這話突然讓我想起什麼,便說:「對啊!我可以來復健室找你」,他很高興地點頭。就這樣,我依然耐心地講著聖經或人生見証,他也傻呼呼地期待我的相伴。時光慢慢流轉,我每次看著他的智商進步,再次動手術、時好時壞,就歡心雀躍或黯然神傷。我說:「好看的男孩,你要如何度過難關?」他回答說:「盼望和忍耐。」我說:「答對了!」這時的他已經很有智慧了。我欣喜地告訴他,他愈來愈聰明了,他的努力沒有白費,他也很滿意。有幾個下午,我們坐在醫院大廳的座椅上,看往來的病人掛號。我輕擁著他,默默無言。他真像是我的孩子,屬靈的孩子,一個愛得心疼的孩子,他豐富了我的生命。
每當義工工作結束,站在醫院祈禱室的窗口禱告時,我心裏想:「真奇妙!神居然讓我有這麼一段屬靈的奇遇。」回家的路上我仍為他祈求,願聖靈開啟他,因為人的教導實在有限。
我說:「主啊,多疼他一點」,主說:「我不是派了妳去嗎?」
我說:「求祢賜給他救恩」,主說:「妳不是告訴他了嗎?」
我說:「他能明白多少呢?」,主說:「那是我的事。」
        我們相處的這三個月,對他是肢體破碎、生命再造;對我是生涯轉型、重換跑道。我們的心靈都有調適與探索的不安,但也成為彼此的祝福。後來他進入復健室,我因生病停止當義工,我們回歸各自的生活,又成為兩條平行線。然而,在他的苦難中,我遇見自己的救贖;在服事他的過程中,我的生命得到提昇與更新。我為這段「奇異恩典」,獻上最深的感恩。